前幾天老爸交給了我一張紙,上面寫了四行字,類似七言絕句,要我看看通不通順。老爸當年戰亂來台,只有高中肄業的學歷,不過他很喜歡寫字送人,或和人家要一些墨寶,畫之類的掛在牆上,就當附庸風雅也可。通常他要寫給人的都會先問我通不通順,因為他常常不押韻,明明是七言或五言絕句,看完總會有沒說完的感覺,而我改過的他也未必能接受,人老了,固執是必要的元素。
這次寫的,我猛一看,怎麼會有仁至義盡這四個字啊?忙問老爸是要給誰的,老爸說沒有沒有,你就幫我看看通不通順就好。老爸不說,我只好和他說不要寫這四個字啦,也就沒有幫他改內容了,但是隱隱約約好像知道是寫給誰的,我問老爸是不是寫個某伯伯的,老爸說沒有沒有啦。
老媽忍不住了,和說我還不是那個某伯伯。原來喔,唉,五六十年的朋友了,何必要為這種事鬧翻呢?
這位伯伯住在美國新墨西哥州一個叫做阿布奎基的地方,什麼,沒聽過吧!阿布奎基是啥鳥不生蛋的鬼地方?不過,如果看倌們有看過-別鬧了費曼先生-這本書的話,大概就知道當年費曼先生在二次大戰時,就是在這裏研究原子彈和試爆原子彈的。
幾年前,這位伯伯唯一的兒子,不幸意外喪生了,家中又沒女兒,伯父和伯母等於無後了。當時我欲前去美國大蘋果那裏喝墨水,學校錄取了,簽證資料都弄好了,在去之前伯父伯母還專程從美國回來看我,希望我能去他們那邊念,也可以順便在他們開的中式餐廳裏打工,工錢也不錯,一個月大概也有台幣三萬塊左右。奈何我實在不想去他們那裏,一是沒有我要念的科系,一是和大蘋果的繁華程度相比實在差太多了。鄉巴佬進城是要看新鮮的,去另一個鄉村有什麼意思呢?一直到我在美念了一年書,為了某些因素不得不回來時,伯父仍一直在遊說我過去,為了這件事,伯父和我老爸也電話打了不知多少次,就是在溝通這問題,但其實和我老爸說沒用,書是我要念的,念不念在哪念我老爸是無法為我決定的。後來老哥剛好有這機緣去他那裏打工,學當廚師,只是也只去了兩年,伯父還一直希望我老哥全家能過去,先用旅遊名義再弄綠卡,等於就是到那裏發展定居陪他們兩個老人家了。
只是事情有這麼簡單就好了。當時我老哥的兩個女兒國小也快畢業了,大嫂又剛考上公務員,抱著鐵飯碗不吃跑去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從新開始?老哥英文大概只有國中程度,一切的一切都不是那麼容易的。於是兩位快八十的老人家就這麼鬧翻了。
也就是幾年前,這位伯父為了祝賀我父親七十大壽,寫了一首詞,因為太遠不方便,由我代筆用紅紙書寫裱起來掛在家裏:交友投份半世紀,切磨箴規五十年,欣逢七十壽辰日,舉杯共祝此生緣。及至回國後,才親筆補寫了一首送給我父親。他們兩位是當年從戰亂中一起當兵來台灣的,五十年的緣份多麼不容易。這位伯父只要從美國回台,大概都會來我家和父親敘敘舊,交情可說非常好,只是晚年喪子的心情,不是箇中人又怎能體會。
其實,想想伯父伯母兩人一起在異地打拼,唯一的希望就在他們的兒子身上,如今沒了,白髮人送黑髮人,那種孤單失落的情緒即使平凡如你我也能感受一二。只是我們真的沒辦法幫上什麼忙,記得也是約二年前,父親收到一封伯父寄來的信,裏面一個字也沒,只有一張照片,遠遠的一個拱橋上站了一個人,仔細看卻也不是那位伯父,如果這真是那位伯父寄來的,我想應該是要和老爸說他那種孤寂的心境吧。
我和老爸說,等過個幾年,時間會沖淡一切的,也許他們的友誼又能和好如初了,那首仁至義盡的詞還是不要寫了啦。老爸一直和我說不會不會,真不知他到底有沒有把那首詞寄出去了。
沒有經過考驗的友誼不是真友誼。還沒進棺材前,我想我們都很難論斷這輩子是否真有永遠的朋友。